在国际田径界,肯尼亚被誉为长跑王国,其卡伦津人被誉为长跑民族,埃滕被誉为长跑训练的“麦加”。自1964年以来,在奥运会、世界田径锦标赛、世界越野锦标赛中,肯尼亚选手在中长跑比赛中,一再刮起旋风,不断刷新世界纪录。1980年后,肯尼亚选手(包括移居海外的肯尼亚选手)囊括了大部分奖牌,而其中绝大部分为卡伦津人选手斩获。在近年的马拉松比赛中,肯尼亚选手独领风骚,吉普乔格不仅在正式比赛中破纪录如履平地,还在维也纳马拉松比赛中跑进2小时以内,虽然这个成绩不被正式承认,但证实了人类破2的可能性和实操性。正当人们沉溺于吉普乔格封神的快乐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肯尼亚选手吉普图姆横空出世,在今年的芝加哥马拉松比赛中跑出了2:00:35的好成绩,创造了新世界纪录。从他冲刺时的轻松表情来看,正式破2指日可待。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8日,2023芝加哥马拉松,肯尼亚选手基普图姆以2小时零35秒的成绩打破男子马拉松世界纪录。

其实,与欧美国家的优越训练条件和成熟训练体系相比,肯尼亚的甚至可以说比较简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在肯尼亚只有传教士办的学校才举行运动会。1949年,英国殖民者阿奇·埃文斯出任殖民地体育委员,并组建肯尼亚田径队,开始参加英联邦运动会。1951年,受英国的影响,埃文斯在英属肯尼亚成立了肯尼亚业余田径协会,并与宗主国的相应协会对接,为肯尼亚运动员出国参加各种比赛创造条件。肯尼亚独立后,其田协无为而治,放任自流,主要原因在于经费和人手极度缺乏。对于来自国际社会的经纪人,肯尼亚田协只在乎能否收到注册费,对其如何运作则不加任何规范和干预。

与非洲其他民族的身体条件相比,卡伦津人并没有多少特殊之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根据1904年在美国圣路易斯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的运动项目测试结果,人们普遍认为黑人在田径运动方面毫无天赋,也没有能力充分利用和分配自己的身体资源。然而,自欧文斯1935年在一小时内连续创造三项世界纪录始,黑人选手在短跑项目上异军突起,震惊世界田径界。于是,人们开始认为黑人运动员的成功在于其与生俱来的强健体魄和动物般的运动天赋,是独特的生理特征造就了这些短跑天才。然而,这种解释并不能证明不同地方的黑人在不同项目上展现出来的多样性特长。当肯尼亚选手在中长跑项目上崛起后,有些专家甚至希望找到他们擅长长跑的独特基因,这自然是无功而返,也广为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等国选手所不齿。

就开展中长跑运动的政治经济环境而言,肯尼亚也并不理想。早在殖民统治时期,英国殖民者就把基库尤人、卢希亚人、陆奥人等农业民族强行迁入以游牧为生的、卡伦津人世代生活的地区,与此同时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导致这些民族之间矛盾加深。1964年肯尼亚独立,基库尤人肯雅塔当选总理,后任一党制国家的总统直至1978年去世。在此期间,基库尤人明里暗里得到各种优待,更多的基库尤人迁徙到裂谷省,卡伦津人的土地和利益实际上被进一步蚕食。1978年后,卡伦津人莫伊担任总统,并实行独裁统治,但由于卡伦津人并不是人口占多数的民族,因而在他们生活的裂谷省经常与基库尤人发生激烈冲突。虽然裂谷省25-30万基库尤人在1991-1994年流离失所,但卡伦津人也难以安居乐业。世纪之交,肯尼亚开始民主化,其政治实际上按照地方民族主义发展,族际关系更加复杂多变。在这样的政治脉络中,虽然经济一度保持了较高增长率,但不同民族并非公平和平等受益。一般而言,这样的社会环境并不能让运动员安心训练和参赛。

然而,正是在如此环境中,肯尼亚选手却一再惊艳世界。为什么肯尼亚选手能在国际中长跑界一飞冲天,长时间独占鳌头呢?卡伦津人有什么制胜秘诀吗?具体来说,肯尼亚选手的成功不是任何单一因素决定的,相反,是一些平常甚至在常理看来不利的因素完美组合、相互作用的结果。换言之,如果把这些因素单列出来,其它国家或民族也都具备,但能把这些因素组合起来并发挥正能量的只有肯尼亚一家。

中长跑运动是人与环境的互动。在合适的环境中奔跑,人的能量能够得到最经济和最大程度的发挥;从这个环境走出来的越来越多的成功选手反过来又赋能环境,使之成为渴望成功的选手心目中的训练圣地。肯尼亚选手主要生活在大裂谷地区、内罗毕西北300多公里的埃尔多雷特,尤其是埃滕训练基地。那里属高原丘陵地形,虽处于热带地区,但因为平均海拔高达2400米而并不炎热,昼夜温差较大;由于地处内陆、远离城市,选手能够集中精力进行训练和调整;由于土路较多,且多有起伏,非常适合运动员进行多样化训练,也能够有效提升训练时的好奇心和新鲜感,从而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大运动量训练。这样的环境一方面可以最大程度地消减在闹市区经常发生的无谓能量消耗,另一方面又能激发运动员的无限潜能,从而使运动员的训练积极性和有效性得到最大限度的提升。这里的训练普遍能让运动员如虎添翼,一旦下到平原比赛,其成绩基本上都能得到较大幅度的提升。

从埃滕走出去的世界冠军的心得体会和奇闻轶事给埃滕基地注入更多正能量,进而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约翰·恩古基在1986年成名后,他与众不同的、18公里长的山地训练路线逐渐成为其余选手热衷的训练路线。该线路以其丰富的地形变化和类似实战的训练效果赢得选手们的青睐,在这种环境中训练的选手也像恩古基一样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恩古基 在世界越野锦标赛上实现了三连冠,其他6位选手也都进入前七名。1998年,128名肯尼亚选手创造了217个2小时20分以内的马拉松成绩,比上一年多出54个。1999年,肯尼亚女子世界冠军罗娜·基普拉加特在埃滕创办了高原训练中心,为肯尼亚女性提供良好的训练环境。中心周围有泥土路和小山丘,中心有田径训练场和健身房以及具备基本卫生条件的宿舍。随着肯尼亚选手的成绩越来越好,训练中心的声誉也是水涨船高,出现一床难求的局面。后来,为了满足世界各国男女长跑运动员的强劲需求,中心被扩建为罗娜体育学院,并向所有运动员开放。埃滕的训练环境因为更多优秀运动员的加持而变得更为神奇,产生了在这里训练似乎就能获得与那些世界冠军一样能力的效应。

伊滕,肯尼亚。

良好的训练基础和文化氛围使肯尼亚选手能在相对比较愉快的情绪下完成高质量的训练。不像经济相对发达的东部沿海地区,肯尼亚西部地区相对比较闭塞,教育和交通等基础设施缺乏,卡伦津人孩子们上下学都是在比较崎岖的山路上跑步进行的,这种具有一定时间限制的、群体性的、玩闹中完成的跑步既为他们打下了良好的体能基础,也造就了在放松中争胜的心态。进入训练营后,其训练计划往往体现出高强度与低密度、专项训练与休息恢复、集体训练与个人自主训练相结合的特点。与欧美普遍流行的备赛期间的长时间高强度训练相比,肯尼亚选手每天训练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但强度很大,尤其是安排了一定量的上坡跑;每周还有至少一天休息,另外,训练开始和结束时都安排了非洲运动员喜欢的激活和拉伸体操,融趣味性于运动中。在进行长距离训练时,肯尼亚运动员喜欢成群结队地一起跑,在训练中相互鼓励、相互竞争、相互帮助,从而形成高水平的运动员群体。一般情况下,训练营的生活是单调枯燥的,然而,肯尼亚训练营的这种独特文化使之成为一个生机勃勃、和谐喜乐的家园。运动员在这里不但能够提高竞技水平,还能享受专注、宁静和进步的生活。

渴求脱贫是卡伦津人运动员坚持奔跑的不竭动力。卡伦津人是游牧民族,大体上逐水草而居,大量基库尤人迁入后,抢占了适合农耕的土地,卡伦津人的流动牧场面积持续缩小,载畜量下降。但卡伦津人的生育率不降反升,这就导致其总体上更加贫困,于是更多的孩子们需要跑步上学和放牧,这无形中在青少年中扩大了跑者群体。把这些业余跑步苗子转化成职业长跑运动员的动力来自通过跑步改变命运的感召和诱惑。独立初期,在国内成绩好,可以加入军队体育队,换来令人羡慕的、稳定的职业,生活不但能够得到保障,还能出人头地,成为在社会上受人尊敬的人。在国际比赛中获得金牌,回国后就被授予更大荣誉,甚至被誉为民族英雄,成为民族团结的象征和民众崇拜的对象。在国际经纪人渗入肯尼亚中长跑运动后,潜力雄厚的优秀选手不但可以获得美国大学的奖学金,还可以通过频繁参加各种比赛挣取优厚奖金。尽管在扣除税收等之后运动员所得有限,但这足以在肯尼亚西部山区改变全家人甚至整个家族的经济状况,从而使其不但生活条件远远超出当地人的平均水准,而且成为其他人羡慕的成功化身。正是这些通过跑步改变整个家族地位的成功运动员的榜样作用,使一代又一代的跑步苗子刻苦训练,期待有朝一日得到经纪人和教练的青睐,进而走上国际赛场,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运动成绩、财富和荣誉。这无疑是那些只擅长跑步而没有其他优势和出路的穷人孩子的最好选择。

然而,这些成就肯尼亚长跑王国美誉的因素在时代发生变化后,也可能造成出人意料的问题和困扰,其中冲击最大的因素是外国经纪人的无序挖人和“博斯曼转会规则”的影响。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大学就疯狂从肯尼亚吸引中长跑选手。这些选手由于接受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而不得不按照美国大学的需要安排训练周期和参赛计划,客观上导致肯尼亚高水平选手不能满足为国争光的需要,甚至出现为了参加商业比赛而不愿代表国家出征的现象。博斯曼转会规则出台后,一些财大气粗而运动水平不高的国家就通过引进肯尼亚高水平选手入籍的方式来迅速提高自己国家的运动地位。1992年,肯尼亚800米优秀选手威尔森·基普凯特移民丹麦,此后三次为丹麦夺得该项目世界冠军。此后,肯尼亚优秀运动员移民国外的现象成规模出现,直接威胁到肯尼亚在某些项目上的垄断和霸主地位。2003年,肯尼亚3000米障碍赛运动员切罗诺入籍卡塔尔,并在巴黎世界田径锦标赛上把肯尼亚人垄断了12年的冠军收入卡塔尔囊中,肯尼亚获得的奖牌数也大幅度下降。与此同时,肯尼亚在世界越野锦标赛上的表现也大不如前。这种情况在肯尼亚国内掀起轩然大波。虽然肯尼亚优秀的长跑运动苗子源源不断,但架不住优秀选手成规模流失,因此,肯尼亚长跑王国地位的维持和光大需要解决好选手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矛盾。

肯尼亚伊腾训练营

痛定思痛,肯尼亚田协不得不直面现实,探索一条留住优秀选手的可行之法。肯尼亚田协采取了多种措施,实际效果比较好的主要是:用事业留人,改善管理和服务,让优秀选手感受到为国争光的自豪和尊重;设立各种奖励,让选手得到实惠,使其在国内也能凭自己的刻苦训练和骄人成绩实现改善家族生活状况的目标;规范优秀选手流动制度,使其合法有序,从而实现选手、经纪人、肯尼亚(输出国)和引进国之间的多赢。这些改进措施的实施不但捍卫和巩固了肯尼亚长跑王国的地位,也为世界中长跑事业的发展贡献了肯尼亚力量。显然,这是全球化在体育领域的客观反映,虽然经历了一点曲折,但在公平竞争的赛场上,最终实现了肯尼亚选手和世界其它国家的选手一同创造辉煌历史的体育精神。与殖民时代的历史相比,肯尼亚人不但能自己做主,还能创造世界纪录。虽然田径赛场上依然沿用欧美国家确立的规则,但肯尼亚人就是在他们的规范中展示了自己无与伦比的能力。他们的成绩代表了人类能够企及的极限,因而具有了普遍意义和价值。

不仅如此,肯尼亚田协还与时俱进,在环境保护等方面进行创新尝试,从而为肯尼亚中长跑品牌添加了更高的附加值和道德感召力,使其更加光彩夺目。2015年在巴黎召开的第21届联合国气候变化会议上通过了《巴黎协定》,要求各方共同应对,把全球平均气温较工业化前水平升高控制在2摄氏度之内,并为把升温控制在1.5摄氏度之内而努力,同时,还要求各方尽快实现温室气体排放达峰,并在本世纪下半叶实现温室气体净零排放。要达成这个目标,不仅需要各国政府迅速行动起来,扎实推进减排,也需要群众团体积极投入。作为管理14亿跑者的世界田联积极响应联合国的号召,签署了相关文件,推出了自己的可持续战略,承诺在2030年前所有项目和活动实现碳中和。2021年8月13日,肯尼亚田联签署了联合国气候行动体育框架文件,这是世界田联所有成员国中的第一个。肯尼亚之所以能成为第一个,原因在于肯尼亚具有坚实的保护环境的意识和行动基础。从1972年起,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就设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2004年,肯尼亚人万佳丽·马塔伊就因为植树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另外,肯尼亚各民族传统文化中都有敬畏和珍爱自然的内容。肯尼亚田联的作为不但得到广大运动员的支持和响应,也在日益国际化的体育运动和比赛中彰显了肯尼亚传统文化的环保价值。在中长跑运动的绿色化方面,肯尼亚走在前列,这与他们取得的竞赛成绩和尊崇地位是相称的。

总览世界跑步史,一个群体取代另一个群体,各领风骚几十年,似乎是常态。无论是先前的英国人、芬兰人还是澳大利亚人,他们取得的领先地位似乎与他们的经济发展和技术革新相匹配。然而,肯尼亚运动员的崛起却呈现出另一种景象,这是环境、文化和经济奇特组合结出的硕果。虽然在全球化时代不可避免会受到世界市场的影响,但与时俱进的品行让它在环保时代再次挺立潮头,引领未来。